秦王政三十七年。
邯郸郡,沙丘行宫。
寝宫之内,一片肃穆。
烛火摇曳,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。
龙床上躺着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人,哪怕此刻气若游丝,眉宇间仍英气不减。
殿内除中年男子外,仍有两人,一人站在床前,一人趴在床边几案处,拿着笔,似是准备抄写什么。
站者身着绿袍,头顶高山冠,面如冠玉,三尺美须垂至胸口,正是大秦丞相李斯。
执笔者则身着白袍,头戴宦官特有的高帽,面目阴鸷,是中车府令赵高。
而躺在床上的中年男子自然就是千古一帝秦始皇。
始皇此刻面色苍白,呼吸声极轻,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。他望着床前这两位最信任的近臣,声音中都透着虚弱:
“丞相李斯接诏,传朕旨意。”
李斯闻言上前:
“臣在。”
始皇点了点头:
“自朕之后,立皇长子为帝,扶苏继朕大统。”
“令丞相李斯、上将军蒙恬、上卿蒙毅为辅命大臣,辅佐新皇”
李斯眼角隐含泪水,躬身道:
“臣接旨。”
始皇听得这话,脸上终于露出笑意,脸色也开始红润起来。
君臣相对无言,整个寝宫内落针可闻,只余轻轻的呼吸声。
半响,始皇忽然音量抬高,声音接近嘶吼:
“朕不甘啊。”
“四海之内,朕还有那么多领土没有征服!”
“朕有一愿,四海目及之地,皆是我大秦领土!”
“扶苏,你能做到么!”
始皇用尽全身力气说完这句话后,他的手终于无力的垂了下去。
始皇彻底没了呼吸。
李斯和赵高长跪在地。
众人恸哭。
最开始只是寝宫内传来哭声,渐渐的,整个沙丘行宫内除却哭声外,再无其他。
赵高更是哭的几欲昏倒。
过了一会,四名内侍抬着一张竹床走入寝宫。
现在正是最炎热的时候,在决定何时返程咸阳前,需要马上将始皇尸身放置到地下冰库中,否则尸身会很快腐化。
很快,始皇尸身就被抬到竹床上,盖着一尺白布,被几名内侍从运走。
房门打开时,门外传来窃窃私语,间或夹杂几声抽泣。
“陛下走了,我们这些宦官内侍也要随他而去了吧,我真的不想死啊。”
“你不随他而去又能怎么办,人俑陪葬是大秦礼制铁律。即便你逃了,你的九族也会被牵连。”
“唉,要是有个大人物能看中我就好了,这样我就不用陪葬了。只是不知道下任陛下是谁,要是二十一皇子就好了。我娘可是他的奶妈呢。”
“我看你这就是在做梦,二十一皇子不过八岁,怎么可能荣登大宝。”
这时门外传来几阵呵斥声,伴随着几声轻快的脚步声,很快门外一片安静,再无喧嚣。
“吱...”
房门被抬走竹床的内侍轻轻关上。
屋内仅剩李斯、赵高二人。
李斯同情的看向哭成泪人的赵高,嘴巴张了张,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他起身走向几案,一把拿起由赵高书写的遗诏,仔细查看。
等确认诏书内容与始皇所说无异后,他望了望几案上的那枚青色印章,叹了口气。
陛下还是走的太急了啊,连印章都没来得及在诏书上盖,
好在自己作为陛下亲点的辅命大臣之首,在新皇继位之前,本来就有代为保管印章的权柄。自己代陛下盖印,也不算违背礼制。
李斯刚拿起印章,就感觉袖子被人拉了拉。
正是赵高。
李斯眉头一皱:
“赵大人,此举何解?”
赵高眼睛眯起,神情诡异:
“丞相,可曾想过,一旦公子扶苏荣登大宝,你我该如何自处?”
李斯闻言脸色大变,手指直指赵高:
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你莫不是想谋逆陛下旨意?”
赵高神色不变,坦然道:
“陛下对我恩重如山,我又怎么会起谋逆的心思呢?”
“我说此话非为我个人着想,而是为社稷担忧,担心陛下辛苦打下的江山从此就要付之流水。”
李斯这才神色稍缓,奇道:“你此话又是何意?”
赵高笑道:
“丞相,我有一事问您,还需解惑,您认为我大秦之所以能够横扫六国,最为倚仗的是诸子百家中哪家的学问?”
李斯闻言,不假思索道:
“儒家流于仁义太过于虚伪,纵横家寄希望于搅弄是非格局太小,我大秦能有如此盛况,靠的当然是我法家的学问。”
“啪,啪,啪。”
赵高拍掌笑道:
“说得好,丞相此言鞭辟入里,高也是如此想的,只是高又有一事想问,丞相可知公子扶苏更遵从诸子百家哪家的学问?”
李斯脸色黯淡:
“扶苏殿下年纪尚轻,受有心人蛊惑,不学我大秦立国之本的儒家,偏偏唉重用儒家这些腐儒。陛下对此也多有不满。”
“若非他听信身边那些儒生谗言,重提分封诸王,又如何会惹陛下不快,被发配到塞外苦寒之地,去长城监军。”
赵高笑意奕奕:
“恕高斗胆猜测,丞相说的有心人可是蒙恬、蒙毅兄弟?”
李斯没有接话,只是郎声道:
“中车府令言说是为社稷着想,斯认为此话严重了。”
“扶苏陛下一时糊涂,情有可原,可有我等作为辅命大臣,我相信殿下还是会很快在我等引导下走入正道。”
赵高却是叹气:
“将军所言甚是。”
“只是高担心我们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。”
“扶苏殿下一向最是器重蒙恬兄弟,若扶苏殿下登基,蒙恬、蒙毅一武一文,又哪里还有我们的机会呢?”
“怕是还没等到我等引导扶苏殿下回归法家,我们就被蒙氏兄弟排挤,在朝堂之上再无位置。”
“而在那之后,怕是陛下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要全在工资扶苏手上毁掉了。”
“丞相,这是你想见到的么?”
赵高其实还有一句话没有明说,那就是李斯和蒙氏兄弟之间的矛盾除了道统之争外,还有门第之争。
李斯出身贫寒,蒙氏兄弟则是世代勋贵家族出身。若蒙氏兄弟上位,必然更多任用六国贵族为官,而这些贵族一向瞧不起李斯这等平民出身之人,这是根本不可调和的矛盾,届时李斯在朝堂上将更加孤立无援。而谁又能保证扶苏继位后还能有始皇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格局呢。
而在朝堂政治斗争里,败就是死。
只是当下赵高要用国家大义说服李斯,自然不能提及这等事情,但赵高相信李斯能懂自己的言外之意。
李斯闻言低头沉默不语,眉宇间可见挣扎之色。
赵高脸上笑意更浓:
“十八皇子胡亥自幼聪慧、素有贤名,高以为公子胡亥是更适合的新皇人选,丞相以为如何呢?”
赵高终于图穷匕见。
李斯低声道:“令公子扶苏登基是陛下的旨意。我们如果扶公子胡亥上位,这是在背叛陛下啊。”
赵高声如蝇呐:
“可是。陛下已经不在了啊。”
李斯呆滞。
赵高脸带笑意,拍了拍手。
“吱。。。。”
大门应声推开,一黑袍高冠少年径直入内,对着李斯就是一个大拜:
“还请丞相大人助我,若胡亥荣登大宝,必然不会忘了丞相恩德,”
见得胡亥,李斯哪里还不知道赵高对此早有预谋,若是自己先前但凡流露出不愿与之同伍的神情,如今进门的怕不是胡亥,而是三百刀斧手吧。
李斯无奈叹了口气,事已至此,罢了,罢了,旋即转身就对胡亥施了一个大礼:
“斯愿誓死效忠陛下,敢不尽死力!”
胡亥笑容止不住的扩大起来,连忙起身扶住李斯:
“朕有丞相大人相助,何愁大业不成!”
接下来,几人又炮制了一份的新的诏书,这次书写诏书的人从赵高变为李斯。
内容与上一份大体一致,只是继承皇位的从扶苏变成了胡亥,而作为辅命大臣的从李斯、蒙恬、蒙毅三人变成李斯和赵高。
写完诏书,李斯正欲盖上印章,赵高伸手拦住:”
“丞相且慢!”
李斯几次三番被赵高阻止盖章,心下也是不满:
“中车府令又有何见教?”
赵高依然满脸堆笑,宛如普通富家翁:
“见教谈不上,只是丞相漏了几句话。”
接下来声音转冷:“
“皇长子扶苏自到长城后,心怀不满,串通上将军蒙恬,合谋匈奴可汗,意图谋反。”
“扶苏、蒙恬二人无君无父、罪大恶极、不可饶恕。”
“现赐鸩酒,令尔等以死谢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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